马岩松:审视埃菲尔铁塔作为“高层建筑鼻祖”这一身份


《二十城记》立体书影。

一说起法国巴黎,所有人的脑海里都会想到卢浮宫、巴黎圣母院、午夜巴黎、红磨坊……一个充满艺术色彩的传奇城市立即浮现在人们脑海。那么,这个城市的建筑是如何体现它与其他城市截然不同的气质的呢?

巴黎是一座格局极为明确的城市。19世纪中期,法国塞纳区行政长官奥斯曼男爵执行拿破仑三世的城市建设政策,重新规划和建设巴黎。城市建筑的高度被统一限制,建筑颜色、街道立面、城市广场及各条轴线,形成了极强的城市秩序格局。凯旋门所在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环岛,有点像古罗马,发散性的道路与城市多个轴线相连。这些轴线的交叉点,除了凯旋门外,还有巴士底广场、巴黎大皇宫、巴黎歌剧院等,这一切形成了一种既有艺术氛围又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城市格局。


巴黎既有艺术氛围又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城市格局。

巴黎的建筑大都由淡黄色的石灰石建造,被简称为“奥斯曼式”。建筑有着巨大的圆形拱顶,颜色、立面甚至层数基本上都统一。石墙为主的建筑立面上开着法式特有的窗户——一般是竖形长条落地窗。窗户外往往带着面积极小的法式阳台,作为休憩和与邻居、行人交流、街道观景所用。有些阳台还布有花池,景观统一、整洁。

建筑的一层往往是临街的商铺,有咖啡店、面包店、餐厅等。巴黎街头有一道独特的风景,就是几乎所有的沿街店铺都会在便道上面朝道路摆上座椅,一年四季,任何时候都有人坐在室外,形成极有意思的“人看人”的空间形态。巴黎人非常乐意跟朋友、同事一起坐在街边的露天餐厅或咖啡馆吃饭、喝酒,形成非常独特的城市景象。

无论是古典的还是现代的,巴黎街道的店铺和建筑立面都非常精致。由于总体是集中在一个时期规划建造的,所以城市的整体性极强——就算在城中插入一些特殊的新建筑,也不会破坏城市的整体感。需要注意的是,这种和谐的达成是通过对新建筑物的尺度——高度和体量的把控,以及严格的规划,而不是通过统一材质或风格而达成的。


沿街底商的咖啡馆。

巴黎的另一宝,应是塞纳河。这条河蜿蜒穿过城市,河两岸就是卢浮宫、法国国家图书馆、巴黎大皇宫、奥赛美术馆、埃菲尔铁塔、东京宫……这使整条塞纳河也成为城市重要的线性景观。同时,跨接塞纳河两岸的桥梁也很有特色:有的是几个世纪前建造的经典石桥,有的是后建的钢制桥梁。在很多电影中,巴黎的桥都被作为故事的背景出现,《盗梦空间》里便有巴黎钢桥“比尔阿克姆桥”的场景。

2024年巴黎奥运会把塞纳河作为运动员进入巴黎的仪式通道。大家乘船经过这座城市,市民同时在桥上观看,这是多么有创意且浪漫的场景啊!我的艺术家朋友蔡国强曾在巴黎创作一个艺术项目:他在塞纳河的观光船上摆放了50顶帐篷,来自全球各地被选中的情侣可在帐篷内欢聚。这是具有独特巴黎气息的行为艺术。

整体感强烈的巴黎老城里,却有两座非常扎眼的建筑物,一个是举世闻名的埃菲尔铁塔,另一个是巴黎老城里唯一的高层建筑蒙帕纳斯大厦。这两栋建筑,都有非常有趣的故事。

很多人知道埃菲尔铁塔建于1887年,是法国为举办世博会而招标的建筑。铁塔的设计师是古斯塔夫·埃菲尔,设计目的是显示法兰西帝国的国力。那时候能使用钢铁、展示用钢铁建造的能力,是国家实力的体现。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,埃菲尔铁塔非常突兀地骤然出现在了巴黎。铁塔与城市中的低矮传统建筑产生了巨大的视觉反差,甚至引发了300多名巴黎文化界人士的联名抗议。当时谁也没想到,今天,铁塔已成为巴黎甚至法国的标志。全世界的游客来到巴黎必到埃菲尔铁塔打卡,有时还要登顶俯瞰整个城市。

蒙帕纳斯大厦的命运就不一样了。这座高层建筑建于1972年,之前,全世界已经开始进行摩天楼的建设。我认为摩天楼的鼻祖是埃菲尔铁塔。摩天楼的建造显示了相应的实力,实力的背后其实就是权力和资本的力量。在资本社会,摩天楼已经成为资本主义最显著的纪念碑。当摩天楼风靡世界后,终于在巴黎市中心建成了这座高楼,但所有巴黎人都在批评它,因为它不仅突兀,而且还丑陋。巴黎人称之为“巴黎的伤疤”。


被称为“巴黎的伤疤”的蒙帕纳斯大厦突兀地矗立于城市中心。

自此之后,巴黎出了一个规定:巴黎老城不再允许建造任何高层建筑;如要建高层建筑,只能建在巴黎老城往西大概十公里的新城区“拉德芳斯”。新城中心建造了“新凯旋门”,与老城中的古典凯旋门在同一轴线上遥相呼应。在新城里,有一些由钢和玻璃构造的摩天大楼新建筑。现在的巴黎人怎么对待那座丑陋突兀、被称作“巴黎的伤疤”的大楼呢?

2016年,巴黎决定要解决“巴黎的伤疤”问题,他们举行了国际建筑设计赛,对“巴黎的伤疤”提出改造计划,MAD有幸受邀参加并入围了最后的决赛。我们的提案是通过光学原理改变这栋黑色大楼的外立面,所有周边的环境都会被反射成与现实上下颠倒的幻象。这个方案被称为“倒挂巴黎”。从某个特定角度望向大楼,甚至会发现埃菲尔铁塔被180度上下颠倒,等比例反射出现在大楼立面上。


“倒挂巴黎”方案效果图。

我向市政府汇报方案时,在图片打开的一刻,我听到了全场的惊叹声。大家都被这张图震惊了。所有人都没有想到,那个不可撼动的、人人熟知的地标埃菲尔铁塔,竟然被倒挂了起来。大概过了几分钟,大家才慢慢地从受到的视觉冲击中缓过神来,开始向我提问:为什么你要把埃菲尔铁塔倒过来?我说,你们已经有一座埃菲尔铁塔了,不能再有一个(正的)。当然,这是一个玩笑。我想表达的是,我们今天质疑“巴黎的伤疤”,就不得不问一个根本性问题——当初为什么要在这里建造它?从什么时候开始,高层建筑被赋予了强大的力量和纪念性?而且,我们还一直乐此不疲地追求这层意义?如果不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埃菲尔铁塔是高层建筑的鼻祖这一身份,我们还是无法真正反思这个问题。我的作品做出的回答,实际上表现的是对埃菲尔铁塔的批判。我能感到它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和赞叹,但我同时也预感到,这个提案最终不可能被接受。

【作者系著名建筑师,师从扎哈?哈迪德,MAD建筑事务所创始人、合伙人,在全球主持设计过一系列地标性建筑作品,包括梦露大厦(多伦多)、UNIC住宅(巴黎)、山丘庭院(洛杉矶)和哈尔滨大剧院、嘉兴火车站、深圳湾文化广场以及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(洛杉矶在建)等。本文经授权,摘编自其《二十城记》一书中“巴黎:文化复兴的底气”一节,篇幅有删节,现标题系编者所加。本文图片均由出品方“活字文化”提供】

来源:中国青年报客户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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