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云桥上两行人

□孙葆元

济南芙蓉街里曾经有一条溪水,叫梯云溪。溪水上设桥叫步云桥,此桥还有一个名字叫青云桥,隐在街巷深处,意味着“平步青云”。一桥横跨梯云溪,此岸处众生凡尘,彼岸是官身仕途。从桥上通过就是贡院,贡院是进行乡试的场所,不是每个地方都能设贡院的,只有布政使司所在地才有权利接纳各路考生。

清时,两京之外,济南是山东布政使司所在地,芙蓉街的贡院就设在它的东侧。每逢子、卯、午、酉年份秋八月,三年一度的乡试在这里举行,各路士子云集芙蓉街,那是读书人的节日,又叫秋闱。

数百年来,步云桥上走过万千士子,登科入仕。时代烟云过眼,他们也随着烟云聚散,只有两个从这座桥上走过的人把足迹永远地留在桥上,一个是蒲松龄,一个是大收藏家陈介祺。

1672年秋,清康熙十一年,三十三岁的蒲松龄从这座桥上走进贡院试场,一连三场考试下来,没有什么感觉。发榜那一天,他把榜示看了几遍,没找到自己的名字,甚是丧气,也有些不服气。对于这次考试,他做了充分准备。

两年前,他的朋友孙蕙赴江南宝应县当知县,聘请他做幕僚。孙蕙看到了他的才干,动员他出仕。怀着这样的理想,蒲松龄登上这座桥,行囊里揣着孙蕙的举荐信。他并没有把那封信拿出来,取士是公平竞争,标准在试卷而不在“举荐”。尽管他有治理社会的实践经验,尽管能把试卷答得天花乱坠,但对社会治理有无对策,在这座桥上是分不出来的。

他失望至极,走下桥就给孙蕙写了一首诗:“君疲马牛身犹病,我困遭逢数亦悭。三年行藏真落水,十年义气已阑珊。不堪蟋蟀愁中听,但把茱萸醉后看。千里踟蹰何所寄?惟凭尺一劝加餐。”

转眼十五年过去,蒲松龄四十八岁那一年是1687年,康熙二十六年。八年前,他已经完成《聊斋志异》的著述,如今突然动了参加乡试的念头,第二次踏上这座桥。他踌躇满志,积八年之反思、之豪气,誓欲金榜题名。

事与愿违,大概他那个文学的脑子与枯燥的策论应试无法对接,又铩羽而归。只有打击是现实的,不知当年他是怎样惶惑地离开那座步云桥的。

有人说考场黑暗,说这话时却没有看到考场在历史上造就了多少优秀的治理人才。蒲松龄的失落是一个人与一个文化制度的不对接。他的辉煌不在这座桥上,而在聊斋的陋室里。在《聊斋志异》序言里,他说:“披萝带荔,三闾氏感而为骚;牛鬼蛇神,长爪郎吟而成癖。自鸣天籁,不择好音,有由然矣。”

他继承着屈原的文学传统,开辟了辞赋之外的文学世界。他又说:“落落秋萤之火,魑魅争光;逐逐野马之尘,魍魉见笑。才非干宝,雅爱搜神;情类黄州,喜人谈鬼。闻则命笔,遂以成篇。”道出了他命笔的路数,既像干宝著《搜神记》那样写鬼魅的世界,又像谪居黄州的苏东坡那样喜爱听鬼的故事,他开创了另一个看世界的窗口。其实鬼世界是人世界的翻版,一面是白昼里看人,堂堂君子;一面是黑夜里看人,魍魉魑魅。黑夜里的人迹便是鬼迹,岂不是蒲松龄的深刻之处?

蒲松龄壮心不泯,于五十一岁那年,康熙二十九年,第三次踏上这座桥。他什么都看透了,惟此科考没有看透。这一次他做了充分准备,从魍魉世界里挣扎出来,重备笔墨,誓开新篇。

第一场的题目是“子贡曰,譬之宫墙”,是“故君子先慎乎德”一节,他应试自如。待第二场,他因病体力难支,退出考场,又一次抱恨而归。芙蓉街里留下他一生的叹息。


时隔144年,走上步云桥的是潍县举子陈介祺。

1834年,道光十四年,陈介祺二十三岁,奉父命到济南参加乡试。他的父亲陈官俊先后任兵部、工部、吏部尚书,担任上书房总师傅。陈官俊家资钜万,仍给儿子指出求仕之路。求仕是独立之路,书本为杖,明烛照路,要一步步走上去。

那年陈介祺的答卷完成得很出色,以至考官以为这份卷子是耆宿所为,甫一见面,才知是一位年轻后生,不禁赞叹“此其人不易得也”!

除了读书,陈介祺还是一位收藏家,等待榜示的日子里,他遍游济南古玩市场,在芙蓉街一个小摊子上见到一只觚,觚身刻着“天子班觚”四个字,他一下子认定这是周朝旧物。觚是周朝酒器,这只觚是周天子的圣器,它的出生地应该在镐京或洛邑,是不允许出京的器物,流落到济南本身就是一段历史的演变。

《左传》说:“昔天子班贡,轻重班列,列尊贡重,周之制也。”文中的“班”即“颁”意,是说曾经礼乐制度由周天子颁布,以觚为证。曾几何时诸侯割据,不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,那么,这只觚出现在齐鲁大地,足以证明那个礼崩乐坏的历史局面。孔夫子曾为那个时代捶胸顿足,发誓要“克己复礼”。可是这只觚告诉世人,那个“礼”一去不复返了。陈介祺没有犹豫,立刻把它买下。

那一年,年轻的陈介祺在步云桥上收获颇丰,既收获了金榜题名,又收获了周朝圣器,何等春风得意!

回去后,陈介祺写下如下记录:“天子班觚,天字上盖而有蚀,七字,觚文之多而佳者。道光乙未得之历市。”历,即济南。

十一年后,陈介祺三十四岁,遵父命,乘着四月的春风进京参加殿试,从步云桥走上了金水桥,考取二甲第三名,成为进士。几天后,又由进士朝考,获“一等第十名”,后供职翰林院庶吉士。

然而,陈介祺毕生致力于收藏和考据,著名的毛公鼎就是他从西安古董商人苏忆年手中买到的,花了千两纹银,几乎是他三年的俸禄。他用十余年工夫考据出鼎上的四百九十六个文字,对周朝的研究做出重大贡献。

除了青铜器,他还收藏古印,历代印玺有九千余枚。他在潍坊城内增福堂街建起一座“万印楼”,就是为了存放这些印章。

在收藏生涯中他首次遇见封泥,这是一些不规则的泥块,上钤官印,谁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、用途何在。经陈介祺考证,这是先秦时代加封官方文书的保密措施,封泥完好说明这封文书没有被拆过;若封泥破裂,则文书一定被拆开过。封泥研究涉及一个时代的保密、传递、邮驿甚至人事等一系列法规,是远古重要的通讯管理智慧。

陈介祺是遵从父命从步云桥上平步青云的人,但他只在朝廷做了几年官就辞官回归故里。晚年他给儿孙立下两诫:一不许做官,二不许经商,老老实实做人。彻底切断了儿孙登上步云桥之路。他看出了官场的什么?作为一个曾经官场历练的人,他缄默不语,不因出言致祸。

又是十几年过去,朝廷废除科考,兴办学校,步云桥从仕途上彻底拆掉了,不知是不是因为蒲松龄曾经谴责的黑暗。

(本文作者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、《中华辞赋》社会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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